扎纸匠

“我……”我张了张嘴，却发现自己居然又能说话了！

非但如此，我虽然被泡在大水桶当中，但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，反倒有一丝暖洋洋的感觉，尝试着抬了下胳膊，已经能够逐渐开始活动了。

“伢子，你先别乱动，待在木桶中好好休息，”黑花婆看见我醒了，也很高兴，她的脸遮在一块很厚的黑布里，只露出两个很小的眼睛，大约是害怕吓到我，佝偻着身子，抓着一个背篓出去了。

我很想叫住她，问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个情况，医生不是说我得了皮肤癌，就快不久于人世了吗，为什么现在……可我想了想黑花婆那张狰狞可怖的脸，话到嘴边，又被我强行憋回去了。

靠在木桶上，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，身上不痛也不痒，而且能微微开始活动，这情形实在让我太兴奋了，回想这几天的遭遇，简直就跟做梦没什么两样。

可平静下来之后，我的内心很快又浮现出了无数的疑惑。

我爷爷怎么会带我来到这么一个地方，那个阴差真的就这么走了？还有我现在，被人丢进沸水锅里，跟煮人肉一样地熬煮着，为什么都感觉不到痛苦？

这些疑问徘徊在我的脑海当中，经久不散，如果只是濒死之前的幻觉，那位未免太真实了一些，难道我真就已经死了，现在泡着我的就是传说当中地狱里的油锅？

我开始冒出很多不切实际的想法，连自己都感觉可笑。

我在“绿水池子”里泡了整整三天三夜，途中我爷爷来看过我几次，可每次都只跟我说上几句话，就形色匆匆地走了。

终于又一次，我忍不住，就问他这到底是什么地方，我看的那个阴差到底是幻觉还是真实，我爷爷统统摇头不答，被逼问得紧了，就板着脸凶我，让我不该问的别问，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。

第四天，我已经能够勉强爬出大水缸，尝试着自己走路了，我爷爷替我带了几套换洗的衣服，抛下一段话之后就走了，“这个暑假，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这儿，哪都不要去，等你什么痊愈了，爷爷自会来接你。”

我爷爷这人脾气特别古怪，我从小到大都是这样，无论什么事，假如他不愿意告诉我，怎么问他都不会说。

但甭管怎么说，我总算是活下来，虽然每天都必须带着这里，陪伴着那个又老又丑的黑花婆渡过整个假期，可相处久了之后，渐渐地我就没那么怕她了。

唯一让我很不开心的就是，黑花婆每天都要逼着我“泡澡”，往上身上涂一些又腥又臭的粘稠液体，我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那玩意，又黑又黏，比鱼塘里烂了十几年的淤泥还要恶心。

每次被泡进大水缸里，进去的时候水是绿色的，一出来，整缸水就都变黑了，黑花婆将这些水勺出去“浇花”，甭管泼在哪儿，第二天一早起来，那些花草都会枯死一大片。

半个月后，我已经能够自己行动，黑花婆就不逼我泡澡了，改做针灸，还时不时拿刀子在我手肘上划一下，每次挤出来的鲜血都是黑色的。

我怀疑自己应该是中毒，而并非医生所说的什么皮肤癌，因为据我所知，癌症都是绝症，根本没法治，而且黑花婆一个孤老太太，也不像是什么妙手仁义。

一天夜里，黑花婆替我扎完针，让我好好安睡，我睡下之后没多久，就感觉耳边滑腻腻的，还有些痒，摸到一团肉呼呼的东西。

少年人瞌睡大，加上夜里黑乎乎的也看不清，我就没多想，直到第二天早上一醒来，才发现盘在我枕头边的，居然是那条花麟蟒蛇，正吐着蛇信子，睁着一对绿眼仁打量着我。

我当场就被吓瘫了，脑门一凉，抓着枕头就往它脑袋上砸，棱角磕在它脑袋上，碰破了一块皮，花蛇就怒了，用身子将我盘住，张开大嘴想吞了我。

我吓得大声怪叫，但花蛇的力气却很大，缠着我不让我喘气，好在黑花婆听到我的惊呼，赶紧从门外跑进来，看见我跟花蛇缠在一起，脸色立马就沉下了。

说也奇怪，黑花婆脸色一沉，盘在我身上的花蛇就主动松开了，飞速游出了屋子，出门前还回头看了我一眼。

我打小天不怕地不怕，唯一的软肋就是蛇，每回想起自己曾经和蛇睡在一起，就吓得几乎尿炕。

随后的那段日子，无论我是做饭还是扎针，都总能感觉到一对阴冷的睥子，正躲在墙根看着我，她好像对我抱有很强烈的敌意，恨不能真将我一口吞下去似的。

我越待下去越害怕，好在黑花婆对我却很好，不时上山去逮兔子野鸡什么的，炖了给我补身子。

一开始的时候，因为黑花婆长相太吓人，我还有些怕她，可相处久了，却渐渐觉得黑花婆很和蔼，特别像我已经死去的奶奶。

两个月后，我的身体奇迹般地康复，能跑能跳，比生病之前还要好，脖子上的燎泡自动结疤，蜕了一层皮，反倒变白净了一些。

可正当我渐渐习惯了山里的生活之后，我爷爷却冷不丁出现了，向黑花婆提出要带我回去。

我挺不舍得黑花婆，就对她说，“奶奶，要不然你也跟着我们一块回村吧，我一定会像孝敬我亲奶奶那样孝敬你的。”

黑花婆轻轻摸着我的后脑勺，没有说话，可我隐约间，却看出她的眼角有泪光划过。

当晚，趁我睡下之后，爷爷和黑花婆神神秘秘地走进里屋，也不知究竟再商量什么，我忍不住好奇，就趴在门缝上偷听，断断续续地，听到一些很古怪的对话。

“恩人，这件事情瞒不住，以后每隔三年，怕是都有一场劫啊，你真的不愿意教他本事？”

“唉，教了他本事，报应只怕会来得更快……”我爷爷的声音中透露着疲惫，“黑花，我的时间不多了了，而你又……往后究竟该怎么办，只能凭这小子自己造化了！”

“可是恩人，阴差是受到我们逼迫，才答应给这孩子续命的，怕是会怀恨在心，你我都不在了，他找孩子出气怎么办？”黑花婆忧心忡忡地叹着气。

“唉……”我爷爷长长一叹，“只盼这孩子福大命大，能挺过去吧！”

我隐约意识到他俩好像是在说我，只可惜外面的风声太大，隔着一道门，我也听不清楚，正想将耳朵凑上去细听，脑门上却觉着冰凉冰凉的，一抬头，又看到了哪条花蛇，瞪着瞳孔再看我。

我吓得“啊呀”一声，一屁股摔倒地上去，爷爷和黑花婆同时推开门，将我搀扶起来，“你这死孩子，这么晚不睡觉，在门外干什么？”

“蛇……蛇……”我咽着口水，哆哆嗦嗦地指向墙根，可等到爷爷和黑花婆望过去的时候，却是空空如也，那条花蛇早跑得没影儿了。

当晚，我和爷爷睡在一起，翻来覆去都睡不着，好不容易眯了一会儿，却做了个古怪的梦，梦里，我来到了一片小花谷，有个女孩背对着我，不知道在干什么。

我发现自己迷路了，就去拍那女孩的肩膀，问他怎么才能走出去，可女孩转过身，我却看到她一头长发之下，盯着一颗蛇头脑袋，吐着猩红的蛇信子，张开獠牙朝我咬来……

啊……

我吓得浑身一哆嗦，从床板上跳起来，双手在空中胡乱地挥舞，我爷爷起身拍了一下我的后脑勺，沉着脸骂道，“周玄，你干什么！”

“爷爷，我做噩梦了……”我哭丧着脸，鼻涕拖得老长。

“唉，瓜娃子！”我爷爷大约知道是怎么回事，往门缝后看了一眼，什么话也没说，替我收拾好了行李，“走，跟爷爷回去！”

黑花婆把我们送到了山脚下，挥手告别，我忍不住频频回头，盯着她孤零零的身影，心中觉着很难怪，就央求我爷爷，啥时候还能再带我来这儿。

“你以后都不用再来了。”爷爷背对着我，没回头。

“可是……”我很难受，甚至不愿意再走了，爷爷这才回头看着我，叹了一声，“瓜娃子，黑花婆大限已到，你回家给她立块牌位，每天上三炷香吧。”

听爷爷这么说，我脑门都快炸了，黑花婆不是好好的，怎么死？

我不信，转身就想往回跑，可以转眼的功夫，下山的那条道却不见了，眼前只有一块荒废的土坡，哪还有黑花婆的影子。

爷爷对我说，“走吧，这里不是活人该来的地方，你就算再回去，也不可能找到黑花婆的住处，她马上就快死了，没人给你开门。”

我哭了，眼泪“吧嗒吧嗒”地往下流，爷爷从不说谎，他既然这么说，黑花婆就肯定活不了了。

回了乡下，我还没进屋，就被我爸紧紧搂住了，全家人都忍不住惊叹我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，可我爷爷却不太爱搭理我爸他们，待了没一会，就拿扫帚赶我们走人。

我被接回县里，日子一切如常，转眼一年时间就快过去了，那一天，我正待在教室里备战高考，准备做最后一把冲刺，没料到我把却突然打了个电话给我，火急火燎地说道，“你爷爷去世了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