扎纸匠

还是那张没有五官脸，麻木、僵硬，带着蔑视一切的冷漠。

我有些害怕，更多的却是不知所措，但身体上的痛苦麻木了我的神经，除了跟块木头一样躺在床上，我无法完成更多的动作。

我知道，白影子应该就是专门来抓捕我的，爷爷和黑花婆都说那是阴差，肯定错不了。

我以为他会直接朝我扑过来，但他没有，白影子在空中飘了几圈之后，居然停止继续靠近，反而用绿豆一样的眼睛，瞪在了黑花婆那张布满褶子皮的老脸上。

一瞬间，本就漆黑的屋子变得更黑了，无数阴风嘶吼，我身边那盏煤油灯上的火焰不断闪烁，只剩一个小光点，仿佛随时都要熄灭。

坐在蒲团上的黑花婆突然颤了一下，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根柳枝，轻轻搁在煤油灯上面，即将熄灭的灯火马上停止了闪烁，反而燃烧得更旺了，只是那火苗居然变成了诡异的绿色，也没什么温度，怪渗人的。

白影子好像察觉到了什么，惨白的脸上咧开一个大洞，吐出半寸长的舌头，直接垂到胸口。

我这时候才注意到，阴差并不是没有嘴巴，只是嘴唇和脸一样白，而且抿得很紧，除非他自己想开口，否则别人根本注意不到。

“老乞婆，你敢拦我！”阴差白灰一样的脸上爬满青筋，跟蚯蚓一样蠕动，他整个身子都轻飘飘地“荡”在天上，比纸片还轻。

“鬼君，”黑花婆款款站起身，面向阴差施了一礼，双膝跪地，一边叩头，一边说道，“这孩子命不该绝，请你不要难为他。”

“胡说！”冷幽幽的声音犹如毒蛇一般响起，阴差身后的狂风吹得更加猛烈了，他一瞪眼，眼眶表面的皮肤开裂，冒着猩红色的血光，“本君司职拿鬼，你快给我滚开！”

“请鬼君放孩子一条生路吧！”黑花婆将额头磕在地上，发出“梆梆”的闷响，一个劲儿地苦求道，“这孩子命苦，本不该这么早就夭折，求鬼君你大发慈悲！”

“他命不命苦，与我何干？”阴差甩着大铁链子，缓缓靠近，舌头越伸越长，都快拖到地上了。

黑花婆没有让，从身边抓起厚厚的一叠纸钱，用双手呈过头顶，恭恭敬敬地递到阴差面前，“大人，来这一趟辛苦了，这些香火钱都是给你的，只求你发发慈悲！”

我本来挺害怕，但看见黑花婆一个劲地帮我哀求，心里又不忍，当时就在想，“这家伙这么不近人情，老婆婆干嘛还拿香烛纸钱孝敬他？是我，就宁可撕掉了也不给！”

“嗯？”阴差本来都准备伸手去拿纸钱了，但我心里的念头一起，他却愤怒地缩回了手，身后阴风大作，将黑花婆手上的纸钱吹得飘向空中，声音更冷了，“谁要你的贿赂，我只要这孩子的命！”

我吓坏了，莫非阴差能“听”到我心里的想法不成？

“啊？”黑花婆脸色惨变，赶紧再给阴差磕头赔罪，“鬼君，童言无忌，求您不要跟小孩子一般计较！”

“滚开！”阴差因为我一个念头变得暴怒，见黑花婆挡在面前死活不走，就甩着大铁链，狠狠抽在黑花婆身上，“这家小孩胆敢冒犯我，本君今日一定要拿他！”

“你当真非带着孩子走不可？！”

见事不可为，黑花婆婆忽然站起来，满脑袋白发根根竖直，像个老妖婆一样，长出了三寸长的红指甲，脸上狰狞密布，“孩子不能给你！”

“你找死！”阴差大怒，铁链上居然舞动出了一团青绿色的荧荧鬼火，一圈又一圈地缠着黑花婆，挥动胳膊，将她砸向墙壁。

砰！

一声闷响，黑花婆四肢张开，跟个蜘蛛一样贴着墙壁滑落，在发黑的墙体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迹。

“三寸气在千般用，一旦无常万事休！哪个不怕死的敢阻挠我！”阴差冷冷地转过身，又想继续朝我飘过来，突然一道白光闪过，甩动长尾，紧紧缠绕在他的腰腹上，不断收缩。

是那条差点攻击过我爷爷的花麟蟒蛇！

鬼物本来不是实体，但那头花蛇却不知怎么做到的，竟然在阴差腰上盘了好几圈，并且还张开大嘴，试图去咬阴差的脖子。

“畜生，给我滚！”阴差尝试了几次都没有办法挣扎，于是扯过铁链，朝蟒蛇七寸上打了一下，恍惚间，我好像听到了一声一丝若无若无的惨叫，还是个女声。

花鳞巨蟒跌倒在地，半天不能动弹，黑花婆却从墙角爬起来，趁阴差不备，用长指甲抓住了他的舌头，像放风筝一样，拖着阴差往后跑，将他砸在地上。

黑花婆脸上阴云密布，一次次把阴差抛到天上，又扯着他的长舌头发力，往地上猛砸，我都开始怀疑她究竟是不是个老太太，哪有七老八十的老婆婆这么生猛的？

“你到底放不放！”黑花婆取出一根红绳，套住了阴差的脖子。

也不见她有什么动作，就在红绳上挽出了很多绳结，将阴差五花大绑，狠狠抛在地上，用脚踩在阴差，厉声嘶吼道，“你信不信我拔了你的舌头！”

“我呸！”阴差死鸭子嘴犟，即便被黑花婆死死捆住，也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，“你有这个本事就尽管剪，看看是你阳寿多，还是差爷舌头长！”

“这可是你说的！”黑花婆面如黑铁，寒声道，“恩人，你来！”

黑花婆话音刚落，我爷爷就阴沉着脸，从屋外冲进来了。

他手上抓着一大把碎纸片，突然对嘴吹了一口气，再将纸片往天上一抛，漫天的纸剪刀纷飞，宛如雨雪落下。

而我爷爷则抓了一把纸剪刀在手中，瞪着阴差厉吼道，“老头子本该还有四十年的阳寿，拼得一死，鬼君请猜猜看，我剪不剪得掉你的舌头！”

我爷爷抓着纸剪刀，作势欲剪，纸片还没碰到阴差舌头，他马上就惨嚎起来了，“大仙饶命，大仙饶命……有话好商量！”

“你个驴日的，自己说你是不是贱？”我爷爷可没什么好脾气，狠狠踹了阴差两脚，破口大骂道，“非被我逼上绝路，你才肯服软是不是？”

“大仙教训得是，小人以后不敢了，不敢了……”阴差趴在地上，低眉顺眼，讨好似地望向我爷爷，“不过大仙，小人也是带着任务来的，放不放你孙子，我做不得主啊！”

阴差前后的表情反差太大，差点让我惊掉了眼球。

一开始我不懂，为什么爷爷和黑花婆一说要剪了阴差的舌头，他就那么害怕，也是后来才明白过来这个道理，阴差的一截舌头，就代表十年的修为，全给他剪断，他以后就当不了阴差了。

非但当不了阴差，还会被以前得罪过的那些厉鬼惦记，往后在阴间，怕是连门都不敢出。

“不必担心，老身早就替你把法子想好了！”黑花婆伸手一指，指向躺在我身边、那个只剩最后一口气还没落下的小老头，“用他的命替！”

“那……”阴差张了张嘴，冷汗兢兢地苦笑道，“这也不是办法，你孙儿的命让他替，他的命找谁替？”

“找我！”我爷爷和黑花婆同时站出来，厉喝道，“这老头还有三个月的命，三个月后，用我的命来填！”

说实在的，当我爷爷毫不犹豫地站出来，提出用自己的命来换我的时候，我真感动得快哭了。

之前我满心怨恨，为什么当我长到十二岁，他就直接撒手离去，五年也不回家看看我，可听到他此刻的话，胸膛里却有热泪流淌，要不是根本动不了，我真想抱着他嚎啕大哭。

“好，本君认栽！”阴差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，对我爷爷说道，“三更马上就要到了，你们要争，等我走了之后再争！”

阴差能说出这话，就代表他妥协了，当然，我爷爷的纸剪刀就抓在手上，他不妥协也没办法。

“伢子，好好睡，等你醒来之后，病就好了。”黑花婆抱着那条花麟蟒蛇，轻轻放在我床边，伸手摸着我的后脑勺，很快，那种昏昏欲睡的感觉就席卷了我。

我眼睛一黑，再一次沉沉地睡了过去。

这一觉睡了好久，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，在梦里，好似有人把我抛向了没有尽头的深渊，四周弥漫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，我只有不停地往下坠落、再坠落！

突然有那么一瞬间，我感觉自己下坠的身体被拽住了，睁开眼，就看到一条花麟蟒蛇，正用尾巴盘着我，不停地往上拖拽。

迷迷糊糊间，我好似看见了蟒蛇开始蜕皮，露出了一张白玉无瑕的脸……

啊！

我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了一声，猛地睁开双眼，胸膛剧烈起伏，跳得比打鼓还要厉害。

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，发现自己正被浸泡在一个大水缸里，水缸中的水是绿色的，还在“咕噜噜”地往外冒气泡。

一道身影正弯着腰，不时往水缸下面递柴禾，听到我的叫声，一下抬起头，咧开干瘪的嘴唇笑了，“伢子，你总算醒了！”

这是哪儿？

我环顾四周，脑海中一阵迷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