扎纸匠

入夜后，我躺在爷爷睡过的床上，翻来覆去地烙着煎饼。

所有亲戚朋友都走了，好不容易清静下来的我却完全没有一丝睡意，回想起这一年经历过的两场变故，总觉得十分神奇，好像做梦一样。

先是无缘无故受到了核辐射，接着消失了好几年的爷爷又回来了，我还见到了阴差、黑花婆，以及那条小蟒蛇，然后有奇迹般地康复，甚至在爷爷的葬礼上，又差点死在子母凶手上，连那条五步蛇都没毒死我，这一切，真的不是在做梦吗？

我迷迷糊糊地靠在床上，半梦半醒地想着事情，窗台外突然响了起一些动静，我眼皮都没顾得上抬，就知道肯定是大金牙来了。

爷爷家的窗户被一只大手推开，大金牙鬼头鬼脑地探进来半个脑袋，冲我乐道，“你小子还真过得挺逍遥的，快起来，干正事了。”

“什么正事，女鬼不都答应股不再找我麻烦了吗？”我也是心大，一个人待在空屋子里也不怕，翻了个身，懒洋洋地问道，“为什么你非得让我今晚再跟你进一趟林子，老实说，我可真不希望再见那女鬼了。”

“兔崽子，我是在帮你，别不知好歹！”大金牙挤开窗户，一跃而入，跳到床前抓着我的衣领，将我从床上掀了下来，不由分说，塞了一个大包袱在我手上，“拿着它，跟我走！”

大金牙生气起来的时候，模样很凶，我有点怕他，赶紧抓着包袱，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，深更半夜，两个人又重新走回了老陈家的那片树林。

“好了，现在才十点半，你先把包袱打开吧！”我依言而行，打开包袱，顿时被里面的东西惊着了。

白纸、黄符、竹签、剪刀、香烛纸钱，还有专给死人用的引魂幡，大金牙这是打算干什么？

“你爷爷有没有教过你，该怎么剪纸人？”大金牙蹲在我身边，摆弄着手里的物件。

“没有，”我很委屈地说道，“我爷爷从来不准任何人碰他东西，更别说教我本事了。”

“哎，他这也是为了你好，只不过……”大金牙不无惋惜地叹口气，摇头说道，“可惜了老爷子一身本事，传到他这儿就断了！”

“这都新社会了，干什么不能安身立命！”我却不太认同大金牙的话，“国家现在流行火葬，作道场的人越来越少，就算我学了爷爷的本事，指不定到头也得被逼着改行。”

“你懂个屁！”大金牙瞥了我一眼，“你要真能有你爷爷一半的本事，不知道多少人跪着跑来求你，还愁找不到吃穿！”

我没有接话，道不同不相为谋，我作为一个新时代的年轻人，最恶心的就是成天跟死人打交道，就算爷爷这手艺失传，我也一点都不觉得可惜。

“好了，看着吧！”大金牙拿起了剪刀，当着我的面，将白纸折成几行，“咔咔”几刀下去，就剪出了一个似模似样的小纸人，活灵活现，不过比起我爷爷的手艺，显然还是差了不止一截。

“唉，老爷子的扎纸术，堪称道门一绝，真可惜！”大金牙盯着自己剪出来的小纸人，摇着脑袋自说自话，继续抓起了剪刀，摆弄着自己带来的白纸。

一个小时之后，他愣是用这些白纸，拼凑出了纸马、纸棺、纸板等，甚至八抬的大轿，以及一副白灯笼。

“你这是要干什么？”我张大嘴巴，不解道。

“给女鬼超度，”大金牙忙着手上的事，低着头回应我一声，“这梁子是你爷爷结下的，现在又转移到了你身上，今天总得有个了解，待会就由你带路，替女鬼和这小鬼娃娃指引投生！”

“可我不会啊！”我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，“大哥你饶了我吧，我一见女鬼心里就哆嗦，你还让我给她引路，万一她吃了我咋办？”

“有我在，你怕个卵！”大金牙把眼睛一横，瞪得比牛还大。

稍后，他将纸板凳和纸马纸棺都摆放起来，在坟地上搭建出了一个简陋的灵堂，点了一柱黄香，插在女鬼坟头上，又拍了拍石碑，“出来吧，该上路了！”

女鬼的坟头冒出了一缕红烟，不多时，女鬼就抱着小孩，出现在了我的眼前，她的模样不再阴怖，一张脸十分清澈，穿着一套素洁的白裙，冲大金牙盈盈一拜，“大师，大恩大德，此生无以为报，来生结草衔环，必图报答……”

“好了好了……”大金牙连连摆手，跟赶苍蝇一样地说道，“我是个粗人，听不惯这些废话。喏，大学生在那儿！这些文绉绉的话，你俩上路的时候慢慢唠吧！”

他说完这话，立马跑到纸搭的法坛前站好，抓起一把挑木剑，口中念念有词，脚步跟喝醉酒的醉汉一样，摇摇晃晃地移动着，上半身却很稳，洒了一把符纸抛在空中，挥剑一指，无比精准地扎透了其中一张黄符，朝着西南方向一挥，“开！”

也不知咋回事，当他一剑落下的时候，眼前立马就飘起了大雾，一座石桥隐隐约约地浮现在浓雾之中，伴随着影影重重的惨哭声，不绝于耳。

“阴阳桥已经替你打开了，快走吧！”大金牙说一句话的时候，还看着女鬼，可最后一句话却是对我说的。

他将纸糊的灯笼递到我手中，并点燃了里面的一截白蜡烛，附在我耳边轻轻说道，“阳间的路，女鬼看不见，你拿着灯笼替她照明，等过了石桥以前，再自己转身回来！”

“不会有问题吧？”我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，发现石桥的另一条，飘着好几道青面獠牙的影子，不断地荡来荡去。

“那些只是游魂，连意识都没有，又怎么会害你？”大金牙推了我一把，沉声道，“别怕，石桥是连接阴阳两界的临时通道，它们看不见你，别耽误时辰，快走！”

我被逼无奈，只好举着白灯笼，一步三哆嗦，战战兢兢地往前走。

女鬼就跟在我身侧，抱着她的鬼儿子，不时抬头，用很纠结的目光看我。

我只好装作什么都看不见，心里却很害怕她会突然恢复狰狞的面目，扑过来咬我，紧张得满手都是汗水。

这段路看似不长，可每分每秒对于现在的我来说都是一种煎熬，尽管嘴上不说，心里却把大金牙痛骂了千遍，你个驴日的黑胖子，这么玩我，有朝一日看小爷不捶烂你的大门牙，给你换上狗牙试试！

我心里一边咒骂，一边哆哆嗦嗦地往前走，总算到了石桥的范围，女鬼突然将手搭在我的肩上。

我“哇呀”怪叫一声，触电般跳开两步，脑门上淌着冷汗，一脸紧张地问道，“你……你要干什么？”

谁知女鬼竟“噗嗤”一声笑了，抛给我一个大白眼，随后认真地说道，“周玄，其实我应该先跟你道歉，你爷爷当年的苦心，我已经明白了，要不是他将我镇了这么久，恐怕我早就因为为祸乡邻，被道门的人打得魂飞魄散了。”

“他老人家一片苦心，我却恩将仇报……”女鬼朝我欠身行了一大礼，“都是我不好，害你受惊了。”

“没事，其实你生前受到了那么多不公正的对待，有怨气也是正常的！”我这才松了一口气，赶紧摆手说不用，心说大姐你吓死我了，道歉就道歉，干嘛胡乱摸过来？

“前面就是阴阳桥了，你不必再送，保重！”女鬼冲我轻轻一笑，摆动着轻盈的腰身，一下子飘了起来，跟阵风一样，眨眼就消失不见了。

我站在阴阳桥的另一头，目送她离去，不由感慨一声，其实这女鬼的命真苦，换成是谁，恐怕都忍不住会被逼疯的，事出有因，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善果，也算苍天造化。

“嘻嘻，周玄，你舍不得那女鬼，干嘛不下午去陪她呀？”

正当我转身，打算返回到阳世中的时候，背后却突然刮起了一股冷风，刺耳的声音响起，让我的头皮一下子就发炸了。

这声音，我到死都记得，是属于那个钩过我魂的阴差的！

“你怎么会在这里？”我猛一回头，立马就看到了那团熟悉的白影子，正拖着大铁链，站在阴阳桥上，猩红的长舌拖到胸口，正咧开殷红的嘴唇，阴测测地看着我。

“呵呵，”阴差发出了老乌鸦一样的“嘎嘎”怪笑，将眼睛眯成一条缝，“这才真的叫天堂有路你不走，地狱无门自来投，我原本还打算多留你两年的狗命，可你自己找上门来，这就怪不得我了！”

阴差拖着大铁链子，在石桥上拉出一连串火星，突然狂笑着将胳膊一卷，铁链就好像自己长了眼睛一样，飞快地卷向我的脖子。

“唔……”我闷哼一声，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，就感受到了一阵窒息和冰冷，用手死死抓着铁链，意识却开始发飘。

“没用的，我这勾魂索，不知道钩过多少人的魂，那老不死的不在，现在还有谁能保得了你！”阴差放肆大笑，将铁链狠狠勒紧，我立马就感觉自己的身体变轻了，被一股力量拖拽着，不由自主地飘起来。

这感觉十分古怪，我不自觉一回头，立马被吓得连寒毛都竖起来了。

我看到了自己，正如同木雕一样站在原地，灯笼中的烛火忽闪忽灭，脸上上定格着惊恐到了极致的表情。

“哈哈……不用那么吃惊，我钩的只是你的魂，至于阳身，当然要留在那里了！”阴差阴沉的冷笑声响彻在我的耳边，我满心苦涩，这时候，耳边却又响起了另一段大笑，

“小小阴差，好大的胆子，敢在我龙虎山天师道眼皮子底下抢人！”